七(1)
徐綺君走后的第三封信恰好也是雙十節寫的,在廿八

送到了梅女士手里。這是細行密字三張紙的一封長信。梅女士反復看了兩遍,卻只有三個大字浮出在眼前:不放心!這位最了解她的朋友,在數千里外,而且也是在那命定的一天,費了那么多筆墨,也不過是這老生常談的“不放心”么?自然徐綺君是忳摯的友誼,和這里夾雜的“不放心”空氣絕對不同,但梅女士還是起了同樣的反感。
她懶懶地將信箋扔開,吁一口悶氣。半個月來濘泥中翻滾似的生活,顛倒地在她腦膜上展開來了。昨天是在惠公館里醉酒,跟楊小姐學騎馬,放手

打野狗;前天是看著李無忌發牢

,詛咒,終至于淌眼淚;大前天是忍住了笑靜聽周平權女士的恭維;再前天呢?五天,六天,一星期以前呢?嫉妒的,

羨的眼光;撅起的小嘴巴;當前的親熱,背后的冷笑;斜簽的諂媚的肩膀,獻殷勤的包圍;他們自伙中間的攻訐,路人的指目,愁霧樣的謠琢;許多臉,許多聲音,許多撈捕似的等待著的臂膊,許多胡胡的諂笑;像一塊陳年的照相底片,什么都模糊了。最后來了尖利的永遠不會褪

的一幕:雙十節的晚上!那不是

雷般的采聲?那不是司令部里副官們的敬禮?那不是惠師長漂亮的客氣話?
梅女士不愿再回憶似的搖著頭,仿佛揮走了那些幻影,很清醒地站起來,在房里踱方步。
她覺得自己的確跑到圓椎形的尖頂來了。天曉得,并不是她居心要那么跑。處這樣的環境,遭逢到這許多湊合的偶然,隨便哪個聰明美貌的女子都不免要這樣跑罷?玩這一套危險的把戲,她自己決沒有旁人所惴惴的“不放心”五經儒家五部經典。漢武帝時列為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,她信得過自己的腳力,她最不能忍受任何損傷她的自尊心的猜測——即使是友意的愛護她。然而她也不是毫無焦灼。尖頂上可以長住么?是這個問題她很希望什么人來和她談一下?墒切炀_君也只有“不放心”多么叫人生氣呀!
在悶忿中,梅女士把時間的界線也

糊涂了;她竟忘卻徐綺君寫那封信時,并沒知道她這里的新花樣。她只覺得徐綺君也和這里的一班人——男教員,女教員,同樣的看低她,至多是好意的不放心。
“還是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我!”
這個傷心的感念,開始在梅女士心頭猛撞了。她更快地在房里來回踱著。然后,什么都拋棄了罷似的微微一笑,她離開臥房,找張逸芳閑談去了。
幾天來據梅女士的冷眼觀察,畢竟還是張逸芳夠朋友。她沒有——至少可以說并沒表

過別人那種惟恐梅女士做了壞事的不放心的態度?墒遣恢醯,這位常是活潑潑的張逸芳近來卻見得闌珊消沉。她松散在

上,看見梅女士進來,只把眼皮動一下,沒有出聲。在她面前,放著貼

了郵票的一疊信。
“你有事罷?”
梅女士隨口問著,便坐在窗口的一張椅子里,卻也忍不住斜過眼去看張逸芳身邊的那一疊信。顯然這些都是快信,而且好像都還沒有拆封。
張逸芳微笑著搖頭,表示了消極的


。
“不是說今晚上到忠山去聚餐賞月么?恐怕不行呢!你看天上起了云!
梅女士望著窗外的白綿羊似的

動的暮云,又慢聲說。
“我不去!”
“不去?怎么‘你’不去!是陸先生發起的呢!”
在那個“你”字上,梅女士不由自主地重頓一下;雖然立即用溫柔的微笑來緩和,可是已經起了反響。張逸芳像受著一針似的跳起來,急口地回駁過來了:
“為什么‘我’一定得去?為什么我不去就顯得是意外?
梅,你也——這么——未能免俗!”
梅女士十分抱歉似的望著張逸芳,搜索恰當的辯解;可是猛又接到一句出奇的話,使她心頭一跳:
“因為我打算不去,他就把這許多信扔在我跟前,你想,豈不是可笑!”
這些信?誰的——她的信么!梅女士猛記起不知是誰說過,還有一個“她”從遠遠的南京每星期寫一封快信給這里的校長;一向總以為是好事者嚼舌頭,現在不是明明白白的證據么?她自以為懂得張逸芳近來悶沉沉的原因了,可是她說什么好呢,除了同情地默對著。
張女士卻又不自然地微笑了;她走到梅女士身邊,輕輕地似乎對自己說:
“誰耐煩看這些信!撕了就完了!”
“沒有別的方法么?”
梅女士不自覺地吐出了這樣一句話。真料不到又立刻

起不尋常的反響:
“別的方法?都是這句話!要我去找么?哼!不干!要他去找么?他就是這個方法。原封不動收下來藏著。見一個愛一個;愛的時候,好得要命,不讓你松一步,說不去聚餐就幾乎要跪下來哭;回頭轉過背脊來,就忘記得

打光,準備著大箱子收快信罷!想想真嘔氣,喜歡寫快信的人也真傻!”
張逸芳說著又忍不住笑了,退回去躺在

上,一翻手將那些信都推在地下。
一個又一個,這些很厚的信封狼狽地掉下去,撲索索地像是微弱的嘆息,怪樣地躺著不動了。梅女士惘然看著,眼前就浮出個想像中的愁容,睜大了淚眼對

上的張逸芳瞧。俄而這淚眼的愁容又移上前去,直撲到張逸芳臉上,就消滅了。
可不是張逸芳的一對烏溜溜的眼睛有些水汪汪!這些幻象——也許是真實,感動梅女士到十二分。她慢慢地走到

前,忖量著怎樣發言,突然那蘊藏得很久的一番“誠意”滾上心頭來了;實在這是個難得的機會,而且也想不出別的恰當的話,她開始婉轉地說:
“那也許不至于?墒,我們第三者,只有第三者的看法。逸,想來你也聽得過校里的閑話。當然犯不著放在心上。但事實卻就是這么著:一則人家看來你的地位古怪,二則是校里宿舍,到底是公共地方。因為我們住得近,許多奇怪的探問都會跑到我面前來,每次我都是警戒他們不要胡說八道。一些無聊的人總喜歡多嘴,近來他們又拿我做材料了。我才是不理哪!反正不會因了我而拖累著學校。不過你們,稍稍不同:我想,在外邊租個房子,好像更妥當!埬悴灰`會,我是誠意要和你做好朋友:有你在這里我們時常談談,我還嫌不好么?可是,眼光放遠些就更好。請你信任我罷,逸,我決不肯在背后說你們的壞話!”
暫時的靜默。張逸芳的一對烏溜溜的眼睛釘住了梅女士瞧。然后,她低下頭去輕聲笑著,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用勁一握,似乎說“我了解你了”現在蒼黃的眼色已經偷進了這間小房,一只烏鴉站在窗外對面的屋脊上啞啞地叫。張逸芳忽然站起來說:
“算了!還是到忠山去混過一場罷。時間已經不早!
“不早,催請的人也來了!”
從房門口來了這回聲似的一句。梅女士轉過臉去,看見前面是周平權,后面跟著陸校長。這位并不高大的青年人望著地下的快信,有些驚訝,蒼白的臉頰上也隱隱泛出紅色來。
梅女士站在旁邊抿著嘴笑。
到忠山時,一輪滿月已經從浮云中掙扎出來了。酒肴是從城里帶去的,


的三挑。全校的教員連職員,將近三十人,把一間頗大的醍醐閣擠得旋不轉身。因為張逸芳畢竟也在座,陸校長很高興,他的

澀的嗓音差不多無間歇地在

屋子里響。城內新發生的一樁

案自始便成為眾口洶洶的好題目。大家都是打破了舊禮教的新人物,當然嘴巴上沒遮攔,待到酒意泛在臉頰,嘈雜的議論更是出奇的赤


了。因為據說體育教員錢麻子曾經去看過那被捆在一處的

體的“

夫

婦”便由理化教員吳醒川發起,要錢麻子有個詳細報告。
四五個人攢住了錢麻子,紛擾地嚷著:
“不說么?罰酒一壺!有人贊成——贊成么?”
“贊成!給他三分鐘的猶豫!”
“光說不行,還得表演!誰不知道錢麻子是表演專家!”
表演呀?有趣!錢麻子那一對酒醺紅了的眼睛更加閃閃有光了;他胡胡地笑著,忍不住側過頭去向女教員堆中瞅。然而意外地使他短氣的,那邊本來笑著的幾張小嘴現在都閉緊了,并且竟沒聽得有什么人對于“表演”之說鼓掌!昂!這一班假道學,不徹底!”錢麻子忿忿然想,下意識地拿起酒杯來呷了一大口。
“并沒到三分鐘呢!就老實受罰么?”
李無忌剛好和錢麻子連座,冷笑著這么輕聲說。
“況且至少要一壺!”
吳醒川又追進一句,驀地伸過手來搶走了錢麻子的酒杯。
“呸!忘八才喝罰酒!光說說有什么意思。你們都是靠嘴巴吃飯,該是你們說才對!表演才是我的看家本領。我不說。
喝罰酒是忘八!找個人和我表演,那倒可以!”
大家都愕然了,接著是

發的笑聲。錢麻子很得意地楞起了醉眼睛只管往紅嘴

軟

脯那邊溜;他臉上的麻斑一顆顆都像搽了油似的發亮。終于是陸校長僵著舌頭說:
“誰提議表演的呢?就找他來做對手!
沒有人記得清是誰了,但每一個人都把隨便想到的誰某認為剛才的提議人,就

叫起來。被叫著的人又立刻照樣回敬。許多僵硬的聲音在白癡的轟笑中互相磕撞,暴風似的愈來愈緊;忽然有人拿起筷子來在桌沿狂敲,卻是李無忌。大家出驚似的停住了舌頭,眼光都轉到那位蓬發的少年,可是錢麻子的喊口令似的一聲嚷又

起了狂

的新

頭:
“記起來了,是密司梅!她的提議!”
立刻回響似的許多嘴巴都錯落地叫著“密司梅”中間更夾著些

情狂的怪聲。酒杯掉在地上了,椅子翻了。誰也不注意。幾乎是全體的目光都集

著梅女士的婀娜的身體。扁臉的趙佩珊低了頭微笑,很有些幸災樂禍的神氣。
梅女士卻是異常的靜定。她放下了手里正在削皮的蘋果,尖銳地對大眾瞥了一眼,抿著嘴笑,一句話也沒有。
“全場一致通過了的,不要假癡假呆呵!”
“不表演就罰酒!”
“你說的!罰酒?我們要表演!”
“表演!哈,哈,哈,有趣!”
這樣的短句在哄笑中像雨點般擲到梅女士臉前。幾位比較“規矩”的先生們沒有說話,則嘻開了笑嘴,用催促舞臺開幕的“噓!噓!”的調子在旁邊助勢。有些腿在桌子底下跳舞了。皮靴的頓蹴的聲音更增濃幾分狂

。突然錢麻子怪叫起來,兩手在左右鄰坐者的肩膀上猛拍一下,霍地站在椅子上,高喊踢球時的“拉——拉”調,

舞著一雙臂膊,像兩支槳。聽不清的斷句,幾乎發啞了的笑聲,在

屋子里滾。差不多有一半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了,瞪著血紅的眼睛,搶先著要使得自己的話語透出這瘋狂的嘈雜。從隔座來的一只手驀地按著梅女士的肩頭搖撼!不知道是誰。然而一片喝采聲仿佛從地下


出來,震得桌面的杯盤都叮叮當當地響。坐在梅女士左肩下的周平權松一口氣似的側過臉來說:
“真是胡鬧!梅,這一次你躲不了!”
“躲什么!”
是驚雷一般的回答。戛然那所有的嘈聲都停止了。交流的愕然的眼光都似乎在問:她說什么?梅女士微笑著用十分圓朗的聲音重復一句:
“躲什么?這是空前的新事業,只可惜沒有一位新聞記者在這里恭行記錄,在明天的《新川南

刊》發表出來,讓全個瀘州城開開眼,知道新人物的行徑是怎樣的超塵拔俗,能夠異想天開尊重女

的!”
又輕輕地一笑,梅女士翩然離開座位,竟自走到外面院子里去了。
渾圓的月亮正掛在松樹梢,涼風成塊地吹來。醍醐閣是死一樣沉寂。漸漸又有些嚌嘈的聲音來了,卻已經不如先前那么囂張。洶洶然的先生們到底不過是些借酒裝臉的么魔!破天荒的事到底不是他們所敢!梅女士想著覺得太可笑了,然而也不免虛空的悲哀。這班人,跟著新思

的

頭浮到上面來的“暴發戶”也配革新教育,改造社會么!他們是吃“打倒舊禮教”的飯,正像他們的前輩是吃“詩云子曰”的飯,也正像那位“負提倡之責”的“本師長”還是吃軍閥的飯。梅女士根本蔑視這一班人?墒撬约耗?自己混在一起,也還不是為了吃飯;梅女士無法否認,但又不愿接受這真實;她悶悶地噓一口氣,心里想:我是來躲避,來看把戲的!
但是,這個辯解只給她更多的煩悶。她的本意該不是僅僅吃飯或者看把戲罷。是什么理想,什么憧憬,驅使她從家庭里出來!明白的自意識的目標并沒有,然而確是有一股力——不知在什么時候占據了她的全心靈的一股力,也許就是自我價值的認識,也許就是生活意義的追求,使她時時感到環境的拂逆,使她往前沖;現在可不是已經沖出來了,卻依舊是

眼的枯燥和灰黑。
這些陰暗的感想,浮現在她意識上,只一剎那。離她不過一丈遠的醍醐閣內又轟起新的顛狂,

倒了笑音和話響的一片鼓掌聲正奪門而出。梅女士回過頭去,猛映在眼前的,是趙佩珊的驚怖的扁臉,和一些像要攫噬的臂膊在這位可憐的女士的四周,準備包抄的戰略。那些酒狂的先生們這回撿到了沒有尖刺的玩意兒了。烈火樣的義憤,突然在梅女士

間爆發,她搶前一步,像戰士應援似的沖進去,卻在門邊和一個人兜頭撞著。蓬松的長頭發拂到她臉上,梅女士立刻知道除了李無忌更沒有第二個。
“不要進去!鬧的不像樣了!”
李無忌站住了說,攔在門框中,似乎不讓梅女士進去躬蹈危難。
“讓開!和這個可憐人開玩笑,太不應該!”
梅女士憤憤地斥罵著,尖利的眼光

在李無忌臉上。這立刻吸引了門內的注意,許多嘴巴都閉住了,只有張逸芳的憨笑聲在空中回

。趙佩珊乘這機會趕快跑出來,但又冒失地撞在李無忌身上,將她的大扁臉緊貼在這位高身材的國文教員的

前。她急忙地平衡了身體,可是門內的新的哄笑又似乎使她一驚,驀然歇斯底里叫起來,就撲倒在門框邊。
梅女士忍不住也笑了。她拉著趙佩珊起來時,周平權和張逸芳也趕到了,后面跟著陸校長。趙佩珊將兩手掩住了她的扁面孔,一句話也沒有,死不肯抬起頭來。
“再鬧下去就不行——不行了。密司趙進去,進去罷;我,我擔保!
陸校長急口說。早就擠在門邊的兩三位男教員也來做校長的應聲蟲。大家像串戲似的鬼混了一陣,總算把趙佩珊的一雙手從臉上分開,這才看見她那用了重量的青黛的眉毛已經

得烏糟糟地很不雅觀。
各人都覺得過

;而且疲倦。不久以后,就整隊回校。在路上,錢麻子又高唱他的拉拉調,其余的人仍然精神很好地笑著談著;梅女士卻是

腔的不舒服,總沒開口,但當將進城門的時候,她忽然回頭來對李無忌抿著嘴笑,似乎早知道這位跟在她身后,好像影子一般的人兒,是怎樣地在注意她的神情,她低聲說了下面的一些話:
“不要再費工夫寫那些信給我了。人生的巨



著我走上了眼前這條狹路,大概只有繼續的往前沖罷!危險?是趙佩珊才有危險!如果早兩年我碰到你,那我的回答或者可以使你滿意,然而現在,不!并非是想像中還有什么人,只是個簡單的不!我決定了主意,要單獨在人海中闖!請你明白我是一個還有點剛強意志的人,喜歡走自己所選定的路。只有這么著,我們的友誼才能夠永遠維持。請你不要再費工夫寫那些信,專心研究你的中國文學史罷!
看見李無忌低著頭沒有回答,梅女士覺得心里一軟,但立即咬著嘴


出個苦笑來,更輕聲地加一句:
“可惜我連一個妹子也沒有!不然——”
驀地她又咽住了,仿佛是不愿再看什么悲慘的景象,她疾轉過臉去,飛快地跑到前面張逸芳她們的一隊里去了。
趙佩珊緊挨著周平權的耳朵正在說什么,看見梅女士走近來,話語就不自然地截住了,卻從眼角里


出不可掩飾的懷疑和惶恐。周平權也怪樣地笑著,低了頭只顧走。梅女士注意地對她們看了一眼,便靠近張逸芳這邊來,仿佛是要打破那沉悶,故意笑著說:
“覺得有什么氣味罷?很難受!”
“大概是汗臭。剛才吃飯的時候,熱得很,我總是出汗!
梅女士大聲笑了,把鼻子湊到張逸芳的衣領上嗅著,提高了聲音說:
“我不信。聽說你的汗是香的——可是,逸,為什么趙佩珊的氣味不大好?”
這后半句話是低聲的,然而張逸芳忍不住一跳。她側過臉來對梅女士看了幾秒鐘,然后坦白地回答:
“膽小的人總是這樣的。梅,你何必多管!”
“要管的,因為好像是怕我。有什么事叫她怕?”
這回是張逸芳高聲笑了。她抓住了梅女士的手,重重地握一下,方才慢慢地說:
“正是你,叫人家怕!你不是說過可惜沒有個新聞記者在場么?她就怕你當真會干出來。她怕自己也牽進去惹人家笑話!
“那就說明了罷。趙佩珊覺得今晚上的事和她的名譽有妨礙;雖然過去了,她卻惟恐你對外邊人說。她說:如果今晚上的事傳揚出去,她就沒有面目再在這里當教員了!
略走在前幾步的周平權也挨近來加入這議論了;她的聲音很低,又時時拿眼睛看著那惶惶然急走在前面的趙佩珊。一種混合了鄙夷和憫憐而又帶幾分怫悒的心情,將梅女士的笑臉拉長了:她冷笑著沉

一會兒,給了個嚴肅的回答:“這一點也要怕?請她放心罷?墒侨硕嘧祀s,防不勝防!
大家再沒有話了,F在已經到了三牌坊左近的市街,在她們前面的一簇男教員也肅靜無聲,擺出“為人師”的態度來。梅女士昂頭望著明月,機械地移動她的一雙腿。無可奈何的冷笑被

住在喉頭,她對于左右前后那些委瑣的俗物不勝其憎恨,同時想到自己在這奇怪的環境中竟成了“危險人物”處處受到無理由的疑忌,便又感得了惘然的寂寞。
兩天三天又麻木地過去了。謠言卻在不知不覺中生長,并且蔓延到每個人的嘴巴上。趙佩珊的憂慮竟凝成為事實了。但或者又是趙佩珊所私自慶幸的罷,那可怕的謠言并沒攢注在她一個人身上,卻擴散而為對于全校。這樣“攪渾了水”便惹起幾個人的心里不快。一天午后,梅女士正躺在自己

上休息,聽得隔壁房里喳喳地議論什么。是兩個人的聲音。不連屬的單字落到梅女士耳朵里,顯然那議論著的題目就是

來的謠言。梅女士不耐煩地跳起來,踱了幾步。喳喳的私議沉寂了。窗外的太陽光略帶西斜,風吹幾片隔墻的秋葉飄落到天井里。梅女士猛記起楊小姐的約會,便檢起手提袋正想出去,忽然響亮的單個人的聲音從隔房來了,很像故意要叫人聽得似的:
“還不是從里邊鬧出去!自然是她!本來她的名譽太好了,周圍一百里內,誰不知道鼎鼎大名的——她還顧忌么?現在把大家都拉進了渾水,正是她的手段。我真想立刻辭職,犯不著替人家背臭聲名!”
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,而且斷定是已經做了范太太的朱潔的口音;梅女士微微一笑,轉身就走。她記得那晚的聚餐會并沒有朱潔,然而竟也如此憤憤,想來那謠言一定很厲害,那班脆弱的自命為解放的女

該是如何的吃驚罷?梅女士斗然感到了一種惡意的愉快。別人對于她的誣蔑——咬定是她首先放出那謠言去,在她倒是毫不介意;難道她也這樣淺薄,值得為此生氣么?
這樣想著,剛走到了宿舍外廊的西端,有人在背后喚她。原來是周平權,臉上的氣

很嚴重。在她的房里,還有張逸芳。顯然她們又是為的那謠言!梅女士心里暗笑著,進了房坐下來就直捷了當說:
“看來你們也在擔心那謠言罷?最好的方法是不理!過了幾天,自然而然就消滅!
周平權和張逸芳對看著笑,沒有出聲。但是梅女士從她們的眼光中卻尋繹出這樣的意義來了:如何?早料到是這一番話!她稍稍覺得不耐煩了,便又加著說:
“大概他們男先生也有點惶恐罷?既然怕人家說話,何如當初不鬧呢!”
“事情不是這么簡單的!
周平權慢慢地吐出這叫人起疑的一句來。
“不簡單?無非還有人說這次謠言是由內而外,而且我便是嫌疑犯!”
說這話時,梅女士有些生氣的樣子,所以張逸芳不得不加以解釋了:
“不要誤會。我并沒懷疑到你身上。并且要是普通的謠言,我簡直也不放在心上?墒沁@次的謠言有背景。造謠的人有作用。據說這里頭還有新舊之爭。反對我們學校的人想借此把我們整個兒推翻!”
“就是想整個兒推翻!所以極奇怪的話也編造出來了。你想,他們說那天晚上我們都在忠山過了夜呢!”
周平權忙接著說。不知道她是忿

過甚呢,或是心怯,她的聲音竟微微兒發顫。
“就是這樣么?那也沒有什么了不得,還是不理!
看光景是再沒有話了,梅女士這才淡淡地說。
“人家打到你身上,你也不理么?”
周平權反駁了。她這樣義憤是少見的,但此時給與梅女士的印象,卻只是厭憎;她想起那天晚上錢麻子胡鬧的時候,周平權也是噓噓地嘬口叫著在旁助勢的一個,那時她大概沒有料到今天要受窘罷。梅女士忍不住微笑了。她尖銳地看著周平權的面孔,不愿多辯似的給了個反問的回答:
“好了。你是人家打到身上來時才防備的罷?”
周平權不很懂得似的睜大著眼睛。梅女士笑了一笑,又接下去說:
“事情早已過去了,謠言早已傳遍全城了,何必庸人自擾,看做了不得。況且胡鬧的是男先生們,如果要挽救的話,應該他們去設法,誰叫他們那樣的高興呢!對不起,我是要走了!
“但現在卻是大家的事了。同在一個校里,應該有點彼此一體,利害一致的觀念!
沉默了半晌的張逸芳忽然很嚴肅地說。已經轉過身去的梅女士也就站住了。她對張逸芳的變得很莊重的尖臉兒望了一眼,很興奮地回答:
“彼此一體么?何嘗是一體呢!男子們想玩

女子的時候,也許會覺得是彼此一體,

不到手時,就是兩體了。我根本不相信這些好聽話!什么團體,什么社會,這些話,紙面上口頭上說得怪好聽,但是我從來只受到團體的傾擠,社會的冷淡。我一個人跑到社會里,社會對我


么?自然社會上有些個人會笑嘻嘻地來接近我,然而他們還不是另有目的。你們兩位都不贊成我這話?算了,本來我不希望人家贊成,我也不想勉強去贊成人家。如果大家都和我同一態度,眼前這件事也就不會發生了。即使我們在忠山過了一夜,和他們什么相干!對不起,現在真要走了;回來再談!
還是很溫柔地笑著,梅女士就匆匆跑了出去,剩下張逸芳和周平權皺著眉尖對面相看,半晌沒有話。
“那么,要她去從楊小姐方面設法是沒有希望的了!
終于是周平權松一口氣,很沮喪地說。
張逸芳冷笑著搖頭。但忽然她跳起來從齒

中迸出兩個字:
“瞧罷!”
“瞧罷!各人管各人的!不信她竟沒有跌在我們眼前給我們看的一天!”
周平權響應著說,又活潑起來了,F在談話的方向一轉而為議論梅女士了。好像非詛咒一個什么人便不能消解

中的愁悶似的,周平權把校內校外對于梅女士的議論一一舉出來,比背書還純

。在她們的興奮而急溜的對話中,梅女士成為陰謀家,自私者,小人,

婦——總之,是無

的代表。
快意的長笑充

了一室。
正談得高興,一個女仆進來請她們到校長室開會。兩位女士的小嘴

都撅起來了。立刻那掌握著全!按嫱觥标P系的可憎的現實又回到她們心頭。多么討厭的開會呵,恰又在這滑溜溜

口的時候!然而是不能不去的。
她們到校長室時,錢麻子正用了喊口令的調子在演說他的意見。他那短促而上下又不接氣的斷句早已使得在座的各位十分不耐,現在看見兩位女士的倩影閃出在門邊,所有的頭顱就一齊轉過去行了個注目禮。吳醒川老實不客氣地截斷了錢麻子的話語,提出臨時動議來:
“老錢不用再演說了,聽密司周報告她接洽的結果罷!”
錢麻子卻不依,漲紅了臉,更大聲地喊:
“還有一件?h中。有憑據的。造謠,搗亂,都是,的的確確,他們的!”
“說來說去都是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兒。謝謝你坐下來罷!時間寶貴哪!”
吳醒川也大聲嚷起來了。錢麻子

直脖子還要爭,幸而被旁坐的一位教員硬生生地拉著按在座位里,這才讓出個空兒來給周女士貢獻她的嬌脆圓潤的談吐。她將梅女士的態度夸張地報告過,便接上了一大篇詛咒,并且隱隱地說梅女士未始不是幫同造謠的一個,因而已經成了全校的公敵。
意外的沉寂。沒有一個男教員對于周平權的得意的揭發表示著若何快

,反覺得很惋惜似的。并且視為唯一的健將的梅女士竟有此消極的變化,也使得大家心里陰暗。經過了好幾分鐘,李無忌的悠然的聲

方才打破了這啞默。他說出了這樣意思的一篇話:據他的觀點,梅女士和謠言無關,而且也不是一定不肯幫忙的;即使她曾經說過像周平權所報告的一番話,那也無非因為那晚上在忠山的時候她本就不贊成那樣胡鬧,所以今天要借機會發牢

;況且那晚上她自己也受到窘,她還不免有些小姑娘的嬌脾氣,那么,現在她的態度,至多只可說是嬌嗔,并不是故意反對或者袖手旁觀。
李無忌這意見,立刻得到了幾位男教員的贊助?刹皇牵喊岩晃蛔羁蓯鄣拿放繑D出去視為公敵,從此不便和她親熱,是每個男子都不很愿意的!他們總得要維持她仍舊是“自家人”才心安!史地教員陳菊隱更顯明地給李無忌幫腔,說了這樣一句爽快的話:
“我主張公舉一位出來再和梅女士切實疏通一下!
周平權氣得臉色都變了,正要猛烈地抗議,忽然又聽得一句“太難”的話,是吳醒川說的:
“即使對她道歉,說那晚上和她鬧的太不成話,也是應該的!”
居然有人鼓掌,而且輕松地笑了。周平權再不能忍,怒視著吳醒川說:
“你要討好她么?哼!她簡直看不起你們這班臭男人呢!”
“并且她是主意拿得很穩的。她說不干就是不干。剛才她對我們說的一番話是句句從她心里出來的,并不是牢

,尤其不是什么嬌嗔!”
看見周平權出言失態,張逸芳趕快接著說,想把辯論拉上軌道。
“不錯!正因為密司梅是有主張的人,并不是糊里糊涂的,所以我根本不相信她會和外間的頑固派表同情!
李無忌反駁著張逸芳的話。
“不必再討論了。另派人去和她接洽了再說!
另一個姓胡的國文教員大聲

進來。
“不行,不行!我無論如何不贊成!”
是周平權狂怒了的聲音。
“姑且讓別人去接洽,如果她仍舊不肯,豈不是你們兩位到底勝利了?”
坐在周平權對面的一位陶教員用了商量的口吻?墒侵芷綑嗖]理睬他,F在秩序完全

了。從針鋒相對的辯論變而為錯綜的嚷鬧,又成為一對一對的隨便發言。自始即在靜聽的陸校長此時只瞪大了眼睛,急忙地從這個臉孔看到那個臉孔。趙佩珊縮在桌子角,惟恐又演出那天醍醐閣里的事來。錢麻子又在那里“喊口令”;沒有人聽他,也沒有人

止他。這個關系著全!按嫱鰡栴}”的莊嚴的會議陷入了可悲的命運了。
最后決定了再由陸校長詢問梅女士的態度,下次開會報告。大家這才松了口氣,似乎解決了一個大問題。會場是靜些了,應該還有什么事要討論罷,可是晚飯鈴響了,誰也不愿意再多坐,會議就此告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