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
1
赫爾曼又在準備出門。他撤了個謊,說要出門去推銷《大英百科全書》,并告訴雅德維珈他得在中西部呆一個星期。雅德維珈根本不懂一本書和另一本書有什么區別,因此這個謊話完全是多余的。但是,赫爾曼已經養成了說謊的習慣。況且謊言越來越叫人難以相信,需要不斷加以補救,最近,雅德維珈一直在埋怨他。新年的第一天他就不在家,第二天又是半天在外面。她準備了鯉魚頭、蘋果和蜂

,還專門烤制了新年面包,完全是按照鄰居教給她的方法做的,但甚至在新年里,赫爾曼顯然也賣書。
現在樓里的女人們讓雅德維珈相信——半用意第緒語、半用波蘭語說的——她丈夫一定在什么地方有個情婦。有個老婦人建議她去請一位律師,跟赫爾曼離婚,要求他付給贍養費。另一個把她帶到會堂聽吹羊角。她站在女人中間,一聽到悲哀的羊角聲,突然大哭起來。羊角聲使她想起了利普斯克,想起了戰爭,想起了她父親的去世。
赫爾曼跟她在一起只呆了幾天,現在又要走了,這回他不是到瑪莎而是到塔瑪拉那兒,她在卡茨基爾山租了一間平房。他對瑪莎也說了個謊。他告訴她說,他要和蘭珀特拉比一起到大西洋城去參加為期兩天的拉比會議。
這是個站不住腳的借口。哪怕是革新派的拉比也不在敬畏的日子里舉行會議。但是,瑪莎已經使里昂。托特希納離了婚,期望九十天的法定等待期限一過去,就跟赫爾曼結婚,她現在不再為爭風吃醋而大發雷霆了。離婚和懷孕似乎改變了她的看法。她像

子對待丈夫那樣對待赫爾曼。她甚至對她母親比以前顯得更熱愛了,斏业搅艘粋拉比,他是個難民,同意不要結婚證書給他們主持婚禮。
赫爾曼告訴她,他將在贖罪節前從大西洋城回來,她沒盤問他。他還對她說,蘭由特拉比要付給他一筆五十元的稿酬,他們需要這筆錢。
整個這次行動充

著危險。他答應給瑪莎打電話,他知道長途臺的接線員可能會說到電話是打哪兒來的,斏赡軟Q定給蘭珀特拉比的辦公室掛電話,就會發現拉比是在紐約。不過,瑪莎既然沒有給里布。亞伯拉罕。尼森。雅羅斯拉夫打電話檢查他,她可能不會給蘭用特打電話。加上一個危險也沒有多大差別,他有兩個

子,快要娶第三個。盡管他對自己這種行為的后果和隨之而來的羞辱感到害怕,但是他還是有點兒欣賞這種永遠面臨災難的緊張感。他既計劃好又臨時湊合自己的行動。馮。哈特曼說“無意識”從不犯錯誤。赫爾曼的話似乎都是

口而出的,只是在事后他才意識到自己想出來的是什么策略和托詞。在這種瘋狂的感情大雜燴后面,一個工于心計的賭

在每天的冒險活動中成長起來。
赫爾曼很容易從塔瑪拉那兒解

出來。她說了好幾回,如果他需要離婚,她可以同意。但是這個離婚對他沒多大用處。重婚和一夫多

在法律上沒多大區別。而且,辦離婚手續需要花錢,他就得寫文章。但是還有一點:赫爾曼在塔瑪拉的生還中看到了一種他那神秘信仰的象征。每當他和她呆在一起,他就重新體會到復活的奇跡。有時,在她對他說話時,他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她顯靈的降神會上。他甚至開玩笑地想到,塔瑪拉并沒有真的生活在活人中,只是她的幽靈回到了他這兒。
赫爾曼甚至在戰前就對神秘學有興趣。在這兒紐約,他有空閑的時間就到第四十二街上的公共圖書館去,查閱各種有關測心術、天眼通、附在身上的鬼和捉弄人的鬼等有關靈學的著作。既然正規的宗教跟破產那么糟,哲學已經失去一切意義,那么,神秘學對那些仍在尋求真理的人是一門有效的學科。但是,靈魂按各種不同的水平存在著。塔瑪拉的舉止——至少在表面上——像個活人。難民組織每月給她補貼,她叔叔里布。亞伯拉罕。尼森也幫助她。她在芒泰恩代爾一家猶太旅館里租了一間平房。她不愿呆在主樓里,不愿去餐廳吃飯。旅館老板,一個波蘭猶太人,同意一天兩餐把飯送到她房間去。兩個星期快要過去了,可是赫爾曼還沒有實現他的諾言:和她一起住幾天。他收到過她一封信,寫的是他在布魯克林的地址,責怪他不守信用。她在信的最后寫道:“就算我還是個死人,來看看我的墳墓吧!
臨行前,赫爾曼把一切都安排停當:給了雅德維珈錢;付了布朗克斯的房租;給塔瑪拉買了一件禮物。他還把他正在寫的蘭由特拉比的一篇稿子放進手提箱內。
赫爾曼到達起點站的時間太早,他坐在一張長凳上,箱子放在腳邊,等著車站宣布開往芒泰恩代爾的公共汽車的到來。這趟車還不能直接把他送到塔瑪拉的住地,他還得在中途換車。
他買了一份意第緒語報紙,不過只看了看大標題。全部新聞要點總是一樣的:德國正在重建;盟國和蘇聯寬恕了納粹的罪行。赫爾曼每次讀到這樣的新聞,心里就涌起一種復仇的幻想,他想象自己找到了摧毀全部軍隊和破壞工業的辦法。他想方設法使那些參予過消滅猶太人的人受審。他一有一點兒不

,這些幻想就充

了他的腦子,他感到羞愧,但是這些幻想帶著稚氣的頑固繼續存在。
聽到喊芒泰恩代爾,他趕忙來到停車場的入口處。他把手提箱拎起來放到行李架上,一時覺得心情輕松。他幾乎不去注意其他上車的乘客。他們說意第緒語,用意第緒語報紙包東西。車子開動了,過了一會兒,一陣帶著青草、樹木和汽油味的微風從半開著的窗外吹進來。
原來用五小時就能到達芒泰恩代爾,可這次幾乎用了整整一天。車子在終點站停了下來,他們還得等另一輛車。戶外還是夏天的天氣,不過白天越來越短了。太陽落山以后,一輪新月出現在天空,一會兒又消失在云層中。天黑了,

天星斗。第二輛公共汽車的司機不得不把車廂里的燈關掉,因為這些燈光攪得他無法看清狹窄而彎曲的道路。車子駛過叢林,一家燈光通明的旅館突然出現在眼前。游廊上,男男女女都在打牌。車子從旅館邊飛駛而過,旅館好像海市蜃樓一樣虛無飄渺。
其他乘客陸續在各車站下車,消失在黑夜中。剩下赫爾曼獨自一人乘在車上。他坐在那兒,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,想把沿途的每一棵樹、每一片灌木和每一塊石頭都記在心里,似乎美國注定要像波蘭那樣遭到毀滅,他一定要把每個細節都印在腦海里。難道整個星球不是遲早要崩潰嗎?赫爾曼曾經讀到過,整個宇宙在逐漸膨

,而且確實在趨向爆炸。夜間的憂郁降自上天。星星閃爍著,像是某個宇宙會堂里的紀念蠟燭。
公共汽車在皇宮旅館前停下來,車內的燈亮起來了,赫爾曼要在這兒下車。這家旅館跟剛才路過的那家完全一樣:一樣的游廊,一樣的椅子、桌子、男人、女人,一樣在專心致志地打牌!半y道公共汽車兜了個圈子?”他感到納悶。坐了那么長時間的車,他覺得兩腿僵硬,但他還是精神抖擻地邁著大步朝旅館走去。
突然,塔瑪拉出現了,她穿著白外套、黑裙子和白皮鞋。她看起來曬黑了,年紀比較輕了。她的頭發梳成了別的式樣。她向他奔來,提起他的手提箱,把他介紹給牌桌旁的幾個婦女。一個穿游泳衣、肩上披了件茄克衫的女人迅速地朝自己的牌瞥了一眼,然后用沙啞的聲音說:“一個男人怎么能讓這么漂亮的

子一個人呆那么長時間?那些男人圍著她團團轉,就像蒼蠅圍著蜂

一樣!
“路上怎么耽擱了這么多時間?”塔瑪拉問,她的話、她的波蘭一意第緒語口音和熟悉的聲調打破了他所有的神秘的幻想。她不是來自另一世界的幽靈。她已經長胖了一些。
“你餓嗎?”她問道!八麄兘o你留了晚飯!彼熘母觳,帶他走進餐廳用B兒還亮著一盞燈。桌子已準備好明天開早飯了。還有人在廚房里磨磨蹭蹭地干活,可以聽到嘩嘩的

水聲。塔瑪拉走進廚房,出來的時候一個青年人跟著她,青年人端著一個托盤,上面放著赫爾曼的晚飯:半個甜瓜、面條湯、胡蘿卜燉

、糖汁水果、一塊蜂

蛋糕。塔瑪拉和這個青年人開玩笑,他親切地回答著。赫爾曼注意到,他的胳膊上刺著一個藍色的數字。
男侍者走開了,塔瑪拉默默不語。赫爾曼乍到時感到的她的青春似乎消失了,甚至她曬黑的皮膚似乎也褪

了。她的眼睛下面出現了黑影和隱隱約約的眼袋。
“你看到那小伙子了嗎?”她說!耙郧,他就曾站在焚燒爐的門口,再過一分鐘就成一堆灰了!
2
塔瑪拉躺在

上,赫爾曼在給他拿到屋里來的帆布

上休息,但是兩人都睡不著。赫爾曼打了個噸,只一會兒工夫就驚醒了。帆布

在他身子底下嘎吱嘎吱地響。
“你沒睡著?”塔瑪拉說。
“啊,我會睡著的!
“我有安眠藥。如果你要的話,我給你一片。我吃安眠藥,可還是醒著。如果我確實睡著了,那也不能說是真的睡著,只能說是陷入空虛。我來給你一片!
“不,塔瑪拉,不吃藥我也能睡著!
“那你干嗎整夜翻來翻去?”
“如果跟你睡在一起,我就能睡著!
塔瑪拉沉默了一會兒。
“這有什么意思?你有

子。我是具尸體,赫爾曼,人不跟尸體一起睡覺!
“那我是什么?”
“我想你對雅德維珈至少是忠實的!
“我告訴過你全部情況!
“是啊,你是告訴過我。過去有人跟我說什么事,我總是能清楚地知道他說的是什么,F在別人說話,我聽得倒

清楚,可就是聽不進去。那些話從我的耳朵旁邊滑過去,像從油布上滑過去一樣。如果你睡在你

上不舒服,那么,到我這兒來吧!
“好的!
赫爾曼在黑暗中跨下帆布

。他鉆進塔瑪拉的被子,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和某種相隔多年已經遺忘的東西,某種既是母

而又完全是陌生的東西。塔瑪拉朝天躺著,一動也不動。赫爾曼面對著她側身躺著。他沒有撫摸她,但是他注意到她的Rx房豐

。他一動也不動地躺著,像新郎在新婚之夜那樣窘迫。他們分離的這些年像一塊隔板,有效地把他們隔開了。羊

毯緊緊地

在

墊底下,赫爾曼想叫塔瑪拉把它拉拉松,可是他猶豫不決。
塔瑪拉說:“我們有多久不睡在一起了?我好像覺得有一百年了!
“不到十年!
“真的?對我來說,這似乎是無盡期。只有上帝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內

進這么許多事情!
“我想你并不信仰上帝!
一在孩子們遇難以后,我不再相信上帝了。一九四O年的贖罪節我在哪兒?在俄國,在明斯克。我在一家工廠里

制

麻布袋,想方設法地掙口飯吃吧。我和異教徒一起住在郊區,贖罪節來臨,我決定還是要吃飯。在那兒,齋戒有什么意思?再說向鄰居們表示你信教也是不明智的。但是到了晚上,我知道什么地方的猶太人正在背誦科爾一尼德來,我就咽不下飯菜了!
“你說過小大衛和約切維德到你這兒來過!
這話一說出口,赫爾曼立刻后悔了,塔瑪拉沒有動彈,不過

本身開始嘎吱嘎吱響起來,似乎赫爾曼的話語使它受到了震動。等

發出的刺耳的聲音停止,塔瑪拉說:“你不會相信我的話的。我還是什么也不說的好!
“我相信你。懷疑一切的人也能相信一切!
“哪怕我想說,我也沒法告訴你。只有一種情況可以解釋它——我瘋了。但是,即使是精神病也得有個起因啊!
“他們什么時候來的?在你睡夢中?”
“我不知道。我跟你說,我不睡覺而是陷入一個無底深淵。我往下掉啊,掉啊,根本掉不到底。接著,我懸在半空中。這只是一個例子。我經歷的事兒太多了,這些事我既記不住也沒法告訴任何人。白天我過得還可以,可到了晚上就充

了恐怖。也許我應該找精神病醫生看看,但是他能幫我什么忙呢?他所能做的就是給我說的這些情況起個拉丁學名。我去看醫生,只是為了要一樣東西:一張安眠藥的處方。孩子們——是啊,他們來的。有時候,他們到早晨才離開!
“他們說些什么?”
“啊,他們說一整夜的話,可等我醒來,我一句也記不得。即使我記住了幾個詞,我也很快就忘記了。不過我有這樣一種感覺:他#J在什么地方生活著,而且想和我接觸。有時我跟他fIJ一起走,或是跟他們一起飛,我拿不準究竟是走還是飛。我還聽到音樂呵這是一種無聲音樂。我們來到一處邊界成無法通過。他們從我身邊迅速離去,飄到邊界的另一邊。我記不得邊界是什么——是一座小山、還是一道柵欄。有時,我想象自己看到了樓梯,有人來接他們——一個圣人或是一個精靈。不管我怎么說,赫爾曼,這是不可能確切的,因為任何語言都無法描述這些事。當然,如果我是瘋子,那這就是我發瘋的全部行為!
“你沒瘋,塔瑪拉!
“嗯,這聽來倒不錯?捎腥苏娴闹朗裁词前l瘋嗎?你既然躺在這兒了,干嗎不靠近一些呢?對,這樣很好。有許多年,我活著,相信你已不再在人間,而人跟死人算的帳是不同的。當我發現你還活著的時候,已經太晚了,因此我無法改變我的態度!
“孩子們從來沒談到過我?”
“我想他們談到過,不過我也拿不準!
一時間寂靜無聲。連蟋蟀也安靜下來了。后來赫爾曼聽到

水聲,像是一條

動的小溪,還是排水管?他聽到肚子在咕咕作響,可是他拿不穩是他自己的胃還是塔瑪拉的胃在響。他覺得身上發

,很想搔一搔,但是他忍住了。他并沒有真正在思考。然而有些想法還是在他腦子里活動著。突然,他說:“塔瑪拉,我想問你一件事!鄙踔猎谒f話的當兒,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問些什么。
“什么事?”
“你干嗎孤身一人?”
塔瑪拉沒有回答。他以為她已經睡著了,但是她說話了,神志完全清醒,聲音清楚!拔以缇透嬖V過你,我認為愛情不是兒戲!
“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不能跟一個我不愛的男人一起個活。事情就這么簡單!
“這意思是說你還愛著我?”
“我沒這么說!
“在那些年里,你從未找過一個男人?”赫爾曼聲音顫抖地問道。他對自己的問話和這話引起的他的激動感到羞愧。
“假如有過那么一個人呢?難道你跳下

,走回紐約嗎?”
“不,塔瑪拉。我并不認為那樣做不對。你可能對我是完全忠誠的!
“以后你就會罵我了!
“不會的。只要你并不知道我還活著,我怎么能對你有什么要求呢?那些最忠誠的寡婦都要重新結婚!
“是啊,你說得對!
“那你怎么樣?”
“你干嗎發抖?你一點兒都沒變!
“回答我!”
“是的,我有過一個男人!
塔瑪拉幾乎是發怒地說著。她轉過身子,面對著他,這樣多少靠近了他一些。在黑暗中,他看到她的雙眼閃閃發光。塔瑪拉轉身的時候,碰到了赫爾曼的膝蓋。
“什么時候?”
“在俄國,一切事情都發生在那兒!
“他是誰?”
“一個男人,不是女人!
塔瑪拉的回答中帶有抑制的笑聲,同時夾雜著怨恨。赫爾曼的喉嚨收緊了!耙粋,還是幾個?”
塔瑪拉不耐煩地嘆氣!澳悴槐亓私獾媚敲丛敿!
“既然你已經告訴了我這么多,你最好還是把全部情況都告訴我!
“好吧,是幾個!
“幾個呢?”
“說實在的,赫爾曼,這沒必要!
“告訴我是幾個!”
一片沉寂。塔瑪拉似乎自己在數數。赫爾曼的心里充

了悲傷和

望,他對自己的

體這種難以捉摸的變化感到驚訝。他身體的一部分為這無可挽回的損失感到悲哀:盡管和全世界的罪惡相比,這種不忠行為是多么微不足道,可永遠是個污點。他身體的另一部分卻渴望投身到這場背叛愛情的行為中去,在這種墮落的生活中縱情取樂。他聽到塔瑪拉說:“三個!
“三個男人?”
“我不知道你還活著。過去你對我那么狠心。那幾年你使我受了很多罪。我知道,如果你活著,你還會那么對待我的。事實上,你跟你母親的女用人結了婚!
“你明白其中的原因!
“我的情況也是有原因的!
“嗯,你是個嫂子!”
塔瑪拉發出了一聲像是笑聲的聲音!拔铱蓻]告訴過你!
她的胳膊朝他伸過去。
3
赫爾曼睡著了,睡得很沉,有人在搖醒他。他在黑暗中睜開雙眼,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兒。雅德維珈?瑪莎?“我和另一個女人睡覺了?”他感到納悶。幾秒鐘后,他清醒過來了。當然,這是塔瑪拉!霸趺蠢?”他問!拔蚁胱屇阒勒嫦,”塔瑪拉用女人的勉強抑住眼淚的顫抖的聲音說道。
“什么真相?”
“真相是我沒有找過一個男人——不是三個,不是一個,連半個都沒找過。甚至沒有人用他的小指頭碰過我一下。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!
塔瑪拉坐起身,黑暗中,他感覺到她那強烈的感情、她的決心,不聽她把話說完,她是不會讓他睡覺的。
“你在說謊,”他說。
“我沒有說謊。你第一次問我的時候,我就把事實真相告訴你了?墒悄愫孟

失望的。你怎么了——心理變態嗎?”
“沒有!
“我很抱歉,赫爾曼,我還是像你跟我結婚那天那么純潔。我說我很抱歉,那是因為如果我早知道你會覺得那么受騙,那我也許早就設法不讓你惱火了。當然,是有許多男人想要我!
“這兩個方面的情況,你說得那么輕飄,我永遠不能再相信你的話了!
“好吧,那么你別相信我的話。在我叔叔家見面時,我就把真相告訴了你。也許你喜歡我講一些想象出來的情夫,好讓你感到滿意。遺憾的是,我的想象力沒那么豐富。赫爾曼,你要知道,對我來說,對孩子們的記憶是多么神圣啊。我情愿先割去我的舌頭,而不愿褻讀對他們的回憶。我以大衛和約切維德的名義發誓,沒有別的男人碰過我。別以為這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。我們睡在地上,在谷倉里。女人們把自己獻給她們幾乎不認識的男人?墒窃谟腥讼肟拷业臅r候,我把他推開了。我總是看到我們孩子們的臉出現在我面前。我以上帝的名義、以我們孩子們的名義、以我雙親的在天之靈起誓,在那些年里,男人連吻都沒吻過我!如果你現在不相信我的話,那我求你別理我。哪怕是上帝自己也不能強迫讓我發出更強烈的誓言!
“我相信你!
“我跟你說過——這種情況是可能發生的,但是,某些事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。是什么事情,我也不知道。盡管理智告訴我你的

體沒有一絲遺跡存在,我仍然覺得你還生活在什么地方。一個人怎么能理解這種情況呢?”
“沒有必要去理解它!
“赫爾曼,我還有件事要對你說!
“什么事?”
“我求你別打斷我的話。我來之前,領事館的美國大夫給我檢查過身體,他告訴我我的身體很好、我熬過了一切——挨餓,傳染病。我在俄國做苦工。我鋸木頭,掘壕溝,拉裝

石頭的手推車。晚上,我睡不成

,經常得照看躺在我身邊木板上的病號。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勁兒。我不久要在這兒找份工作,不管工作怎么苦,總比在那兒干的活要輕得多。我不想繼續再接受同鄉會的錢,我也想把叔叔硬

給我的那幾塊錢還給他。我把這些告訴你,好讓你明白,我不是——但愿此事不會發生——非要來這兒求你幫忙不可的。當你對我說你是靠給拉比寫文章生活,以他的名義出書時,我就明白了你的處境。這可不是生活的方法,赫爾曼,你是在毀掉你自己啊l”
“我不是在毀掉我自己,塔瑪拉。長期來我一直是個廢物!
“我將來會怎么樣呢?我不該說這件事,不過,我不會再和別人一起生活。我明白這一點就跟我明白現在是夜晚一樣!
赫爾曼沒有回答。他閉上眼睛似乎想再睡一覺。
“赫爾曼,我再沒有什么值得為它活著的東西了。我已經差不多浪費了兩個星期,吃啦、轉悠啦、洗澡啦、和各種各樣的人談話啦。而在那些日子里,我一直對自己說:‘我干嗎要做這些事呢?’我試著看書,但是書對我沒有吸引力。女人們老是提議我該干些什么,我總是用笑話和毫無意思的取笑把這話題岔開。赫爾曼,我沒別的去路了——我只得死!
赫爾曼坐起身“你想干什么?上吊嗎?”
“如果一

繩子能了結的話,那愿上帝保佑制繩人。當初在那兒我還是有一些希望的。實際上我原來打算在以

列定居的,可是當我發現你還活著的時候,一切都變了,F在我是完全沒有希望了,一個人上吊死比生癌死得還要快。這種事我看得多了。相反的情況我也見過。在亞姆布爾有一個女人,她躺在

上,快要死了。后來她收到國外寄來的一封信和一個食品包裹。她坐了起來,身體馬上復原了。醫生根據她的情況寫了一份報告,寄到莫斯科去!
“她還活著嗎?”
“一年后她得痢疾死了!
“塔瑪拉,我也沒有希望。我唯一的前景就是坐牢和被驅逐出境!
“你怎么會坐牢?你又沒搶什么人的!
“我有兩個

子,不久就要有第三個了!
“那第三個是誰?”塔瑪拉問。
“瑪莎,我跟你說過那女人的!
“你說她已經有丈夫了!
“他們離婚了。她已經懷孕!
赫爾曼不明白他為何要把這情況告訴塔瑪拉。但是,他顯然是需要對她推心置腹,也許他需要用他的糾紛使她大吃一驚。
“啊,恭喜你。你又要做父親了!
“我快要瘋了,這是痛苦的事實!
“是啊,你不可能精神正常。告訴我,這是什么意思?”
“她害怕人工

產。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,也不能強迫她了。她不希望生個私生子。她的母親很虔誠!
“好吧,我必須讓自己永遠不再大驚小怪。我會跟你離婚的。我們明天就可以去拉比那兒。情況既然這樣,你就不該再到我這兒來了;不過,跟你談始終如一就像跟瞎子討論色彩一樣。你是一貫這樣的?還是戰爭造成你這樣的?我記不得你從前屬于哪種類型的人。我告訴過你,有幾段生活中的情況我幾乎已經忘記得干干凈凈。你呢?你究竟只是輕浮呢,還是你喜歡受罪?”
“我已經陷于墮落之中不能自拔!
“不久你就可以擺

我了。你也可以擺

雅德維珈。給她盤

,打發她回波蘭。她一個人呆在一套公寓里。一個農民得干活、生孩子、早晨去下地,不能像一只動物似的給囚

在籠中。這樣下去,她會神經失常,而且,如果——但愿不會發生——你被捕了,那她會怎么樣?”
“塔瑪拉,她救過我的命!
“所以你要毀了她嗎?”
赫爾曼沒有回答。天漸漸地亮了。他可以辨認出塔瑪拉的臉。從黑暗中,她的臉慢慢呈現出來——這兒一塊,那兒一塊,就像一張正在畫的肖像似的。她眼睛睜得很大,凝視著他。突然,窗對面的墻上投下一點陽光,像一只紅色的耗子。赫爾曼開始感覺到屋子里很冷!疤上,你會死的,”他對塔瑪拉說。
“魔鬼不會這么快就把我帶走的!
然而她還是躺了下來,赫爾曼把毯子蓋在他倆身上。他摟著塔瑪拉,她也沒有拒絕。他倆一起躺著,默不作聲,兩人都聽憑復雜的糾紛和

體的矛盾要求擺布。
墻上那只火紅色的耗子顏色越來越淡,尾巴消失了,很快全都消失了。一會兒,夜又回來了。
4
贖罪節前的那個白天和黑夜赫爾曼是在瑪莎家過的。希弗拉。普厄買了兩只獻祭

,一只給她自己,另一只給瑪莎;她想為赫爾曼買一只公

,可是他不要,赫爾曼已經有好一陣子想成為一個素食者。一有機會,他就指出,人現在對動物的所作所為和當年納粹對猶太人的所作所為一樣。一只家禽怎能免除一個人所犯的罪行呢?具有同情心的上帝為什么要接受這樣的祭品?這回瑪莎贊同赫爾曼的意見。希弗拉。普厄發誓說,如果瑪莎不做完贖罪儀式,她就離開這個家,斏坏妹銖娡,把那只母

在她頭的上方快速轉動,念著規定的祈禱詞,干完這一套以后,她拒絕把

送到獻祭品屠宰者那兒去。
兩只

,一只白的、一只棕色的,放在地上,

腳綁在一起,金黃

的眼睛看著一旁。希弗拉。普厄只得自己把

送到屠宰者那兒去。她母親一離開家,瑪莎就號陶大哭起來。她

臉淚水,臉扭歪著。她倒在赫爾曼的懷里,叫著:“我再也受不了這個!受不了!受不了!”
赫爾曼給了她一塊手絹,讓她擦鼻子,斏哌M浴室,他可以聽見她捂住嘴發出的低沉的哭聲。后來她走進房間,手里拿著一瓶威士忌,瓶里的酒她已喝掉了一部分。她像一個給寵壞了的孩子似的,帶著淘氣的神情又是笑、又是哭。赫爾曼認為她是因為懷孕才變得不相稱地孩子氣起來。她的做作的舉動完全像個小姑娘,格格地笑著,甚至天真得有點兒調皮了。他想起了叔本華講過的話,女

永遠不會真正完全成

。生孩子的人自己還是個孩子。
“在這種世界上,只留下一樣東西——威士忌。來,喝一口!”瑪莎說著,把酒瓶放到赫爾曼的嘴

上。
“不,我不行!
這天晚上,瑪莎沒有到他房間來。晚飯后,她吃了一片安眠藥就睡覺了。她和衣躺在

上,醉得不省人事。赫爾曼關上他房里的燈。那兩只

——瑪莎和希弗拉。普厄為它們爭吵過——早已泡過、洗凈,放入了冰箱。一個快要變圓的月亮從窗外照進來。月光照亮了黃昏的天空。赫爾曼睡著了,夢見了一些跟他的心境毫無關系的事情。他正莫名其妙地從一座冰山上滑下來,使用的是一個新發明的玩意兒——冰鞋、雪橇和滑雪展的混合體。
第二天早飯后,赫爾曼告別了希弗拉。普厄和瑪莎,到布魯克林去。在路上他給塔瑪拉打了個電話。謝娃。哈黛絲已經替她在他們的會堂里買了一個婦女席座位,因此她可以去參加午夜祈禱。塔瑪拉像一個虔誠的

子似的祝赫爾曼如意,然后又說:“不管發生什么事,對我來說,沒有哪一個人比你更親密了!
雅德維珈沒有舉行旋轉母

的儀式,但是在贖罪節前一天,她已經準備了面包、蜂

、魚、小

丸子和

。她廚房里的味兒跟希弗拉。普厄家里的一模一樣。雅德維珈在贖罪節齋戒。她用日常開銷中節省下來的十元錢買了一張會堂的座位票。她現在滔滔不絕地發

她對赫爾曼的怨恨,指責他跟別的女人一起轉悠。他竭力為自己辯護,但卻無法隱瞞他的煩惱。最后他甚至推她、踢她,他知道在波蘭她的村子里,

子挨丈夫打是愛情的證明。雅德維珈哭泣起來:她救過他的命,而他報答她的卻是在一年最神圣的節日前夕打她。
白天過去,黑夜降臨。赫爾曼和雅德維珈吃著齋戒前最后一頓飯。雅德維珈照鄰居勸說她的喝了十一口水,以防在齋戒期間口渴。
赫爾曼齋戒,但是不去會堂。他不能使自己像一個同化的猶太人,他們只在主要的節假

作祈禱。有時,在他不跟上帝

戰的時候,他也向他祈禱的;但是要他站在會堂里,手里拿著一本節日祈禱書,按照規定的習慣贊美上帝——這他可做不到。鄰居們知道,猶太人赫爾曼呆在家里,而他的異教

子卻去作祈禱。他可以想象出,他們一提到他的名字,就要吐唾沫。他們按照他們的方法把他逐出了教門。
雅德維珈穿了一件新上衣,這是她在關店大拍賣中買的便宜貨。她用一塊方頭巾包住頭發,戴了一個假珍珠項鏈。赫爾曼買給她的結婚戒指在她的手指上閃閃發光,盡管他并沒有和她一起在結婚華蓋下站過。她帶了一本節日祈禱書去會堂。這本書在對頁上印著希伯來文和英文這兩種文字,雅德維珈都不會念。
上會堂前,她吻了赫爾曼,像母親似的說道:“求上帝保佑新年幸福!
接著,她就像一個真正的猶太女人那樣號陶大哭。
鄰居們正在等雅德維珈下樓,她們渴望她加入她們的圈子,教給她各種從她們母親和祖母那兒傳下來的猶太教風俗習慣,在美國的這些年里,這些習俗已經被沖淡和受到歪曲了。
赫爾曼在屋子里踱來踱去。往常當他發現獨自一人呆在布魯克林時,他會馬上給瑪莎去電話,但是在贖罪節這天,瑪莎不在電話上講話也不抽煙。然而他還是試著給她打電話,因為他看到天上三星還沒有出現,可是電話中沒有聲音。
一個人呆在公寓里,赫爾曼覺得自己好像跟三個女人呆在一起,瑪莎、塔瑪拉和雅德維珈。像一個測心術者,他能夠知道她們的想法。他知道,或者說至少他認為自己知道,她們每個人的內心活動。她們把對上帝的怨恨和對他的怨恨混合在一起。他的幾個女人為他的健康祈禱,但她們也祈求全能的上帝讓赫爾曼走正道。這一天上帝受到那么多的尊敬,可赫爾曼無意對上帝暴

他的靈魂。他走到窗前。街上空


的。樹葉累累率寒地隨著每一陣風往下掉。海濱木板道上行人稀少。在美人魚大道上,所有的店鋪都上了門板。這是贖罪市,科尼島上一片寂靜——靜得出奇,他在家中都能聽到海

的咆哮。也許這天也是大海的贖罪節,它也在向上帝祈禱,不過它的上帝似乎是大海自己——永遠

動,無比聰慧,無限冷淡,它無比的威力令人敬畏,受那些不變的規律的束縛。
赫爾曼仁立著,試圖給雅德維珈、瑪莎和塔瑪拉傳遞精神感應信息。他安慰她們三人,祝愿她們新年愉快,答應給她們愛情和忠誠。
赫爾曼走進臥室,攤手攤腳地和衣躺在

上。他不想承認,但在一切害怕的事情中他最最害怕的是重新做父親,他害怕有個兒子,更害怕有個女兒,她將更有力地證實他已經摒棄的實證主義,沒有希望擺

的束縛,不承認盲目的盲目

。
赫爾曼睡著了,雅德維珈把他叫醒,她告訴他,在會堂里,領唱者唱了科爾一尼德來,拉比為了給圣地的猶太法典學院和其他猶太事業籌集資金布了道。雅德維珈捐了五元。她僅促地對赫爾曼說,她不希望他在這天晚上碰她。這是

止的。她俯身凝視赫爾曼,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過去在重要節日期間在母親臉上經?吹降囊环N神情。雅德維珈的嘴

顫抖著,似乎想說什么,可是沒有說出來。后來她悄沒聲兒地說:“我要成為一個猶太人。我要生個猶太孩子!